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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温柔地互看──《囚》的「精神病」与观看美学         ★★★
如何温柔地互看──《囚》的「精神病」与观看美学
作者:何以 文章来源:映画手民 更新时间:2017-05-16 15:23
我们的文化是如何地发展过来,才会赋予疾病一种社会脱轨的意义,而且给予病人一个将他排除在外的位置?而且,虽然如此,我们的社会如何地再这些它拒绝在其中认出自我的病态形式之中自我表达呢?

──Michel Foucault《古典时代疯狂史》


2016年,中国将精神分裂症、偏执性精神病、分裂情感性障碍,双相情感障碍(即躁郁症)、癫痫所致精神障碍和精神发育迟滞伴发精神障碍等六种疾病,列为严重精神障碍,需要进行在册管理;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报告指,中国一般性精神病人有亿;中国卫生部《中国精神卫生工作规划(2012-2015)》中的数据称,中国精神分类症等重性精神病患者有1600万。

在中国谈论精神病患,数目之庞大固然瞩目;更为敏感的是,「精神病」的标签往往又与「政权、社会稳定」挂钩,「被精神病」事件比比皆是,例如2009年12月,深圳市康宁医院郭俊梅和几名护士到深圳市信访办反映奖金过低的情况后被诊断为「偏执性精神障碍」被强行治疗。「被精神病」所引申而来的还有监护人与患者之间的权力分配问题。尽管2013年1月开始施行的《精神卫生法》有「自愿原则」,即是入院治疗必须是当事人本人自愿,当事人亦可随时要求出院,除非当事人被诊断为有严重精神疾病,并且出现过伤害他人的行为,才会由监护人做决定;然而病院当中的执行普遍是:必须由监护人办理出院手续。这样的情况,在《囚》当中亦有例子。因此中国精神病患面对的另一问题是「易入难出」,被送治以后,便难以离开。

《囚》是导演马莉对「人的困境」的记录。拍摄事源还可追溯至2011年《京生》的拍摄过程。《京生》中,导演用六年时间深入北京城中的上访村,了解来自天南海北的上访人的故事,其中一名上访者的进京理由是为了撕下因意外事件而被贴上的精神病标签,这初衷最后成为未竟之愿──在一次接访的路上,上访者突然急病去世。这件事成为马莉的心结,完成《京生》的上访村拍摄之后,导演将下一步纪录片的拍摄地点锁定为精神病院,并且最后获得资源进入长春精神病院。上述提及的中国精神病患困境,在纪录片中将由其中的病患亲自现身说法。

280多分钟的纪录片,对不少观众而言是一个挑战。马莉在访谈中透露,实际的影像素材长达250小时;与现时在大屏幕所见的,以病人自白、对话为主的片段相比,这些原始素材中还包含了大量的日常生活、医生诊疗等影像,然而马莉本着要把「舞台留给病人自己,我要让沉默者开口」的理念,最终以病人的话语为主,观众可以见看到这些在重症隔离区(不少更背负着严重伤人过往)的病人,对着镜头冷静而清晰地述说自己的发病症状、他们对精神病的理解,医护人员与病人半认真半玩笑的告诫等。

与传统对精神病院的理解不同──那些光怪陆离、阴冷暴烈的画面(可以参考吕楠在1989年拍摄的贵州精神病院相片),《囚》所呈现的是大城市中现代化精神健康医疗管理面貌,井然有序又光亮开扬的院舍与一般医院无异。导演在影片开首只以一个非常简单的镜头,表现其中的困顿──片名「囚」字出现在任由狂风辗压的杂乱树丛中,下一个镜头,是医院的窗户,那是病人们每日探窗可见的日常景事;片中其中一个主要叙述者(亦是病人)的傅明雷在一排窗户前,逐个拉动窗把,尝试将之推开,并且全告失败。

关于住院的必要、出院的可能性,医务人员总是重复着:要让你恢复社会功能,能够重新投入社会工作、投入家庭岗位,就是出院的时候。根据中国《精神卫生法》规定,必须实施住院治疗的有两项:第一,已经发生伤害自身的行为,或有伤害自身的危险;第二,已经发生危害他人安全的行为,或有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险。在影片当中,除了少部分的病例以外,「隔离」的目标以社会稳定为前提,在理论上如此合情合理。但是,马莉从院内出发「外向」的视线,提醒着观众,所谓「隔离」,除了理所当然地将代表着剔除「失能」或「故障」以维持社会正常运作,对于在其中「疗养」之人而言,我们必须肯定患者有其入院的需求,但亦要承认,过程之中其失丧的,是更为基本的日常「风景」,与他人正常的对话而非全然落入病理分析的「妄臆」的可能。

拉康在〈从其与任何的关系论偏执狂病态心理〉中以现象学的方法深入研究精神病发生机制中「主体」的结构变化与语言应用的密切关系,他认为精神病就是主体的人格病变引起的意识结构的变化,也导致主体应用语言方面的模式变化;在论文当中,他详细睇观察了患者的人格心理结构与语言使用规律变化的关系,分析患者人格结构中高估「自我」因素发生作用的机制在语言中的表现,发现患者通过语言表达显示其「不信赖」、「无力自我批评」及其他各种病态心理的潜意识结构基础。然而,根据上述的观察方法,对身处精神病院内的人而言,其所有的话语皆化成了诊断过程中的语言剖析,陷入单向的权威旋涡。

极端行为以外,语言结构是标识「自我」的另一指标。马莉表示其拍摄过程的头三个月只是与病人共同生活,表明来意,并且强调对方有拒绝的权利;而最后的结果是,大多数情况是疗养者主动要求进入镜头表白。因此,观众得见因为无法抵受上司压制而锐意创业的小职员,因其狂热的集资举措而被断为躁狂,由妻子诱骗入院后,一再在镜头分析自己的行为、妻子将其放逐到医院的可能原因;一名被关八年的博士,透漏自己母亲对自己的不解,在工作机关因为不愿与其他单位合谋而被隔离;与妻子离婚后以挥霍分神、花天酒地的嫖客大谈自己「一夜六个」的辉煌战绩;受文革所累众叛亲离的老人回溯自己孤独而淡然的日子;因受不住父亲因乱搞男女关系被杀、母亲再婚的失足青年对「单亲家庭的孩子若果得到好的教育,一定是最善良的人,他们见过人间的苦,因此保有了最为美好的理想」这样美丽的见解。

马莉并无全然倒向病人的叙述,其中间杂的医护人员与家人陈述,观众可见,这些陈述当中皆有其隐藏的部分。然而重点非在这些在镜头前自白的人是否「可靠叙事者」,甚至在病人与医生沟通的过程当中,导演所引导观众思考的,是在这种权威对非理性的对话架构当中,是否存在真正的「可靠叙事者」:病人固然在镜头面前隐藏了一部分的严重行为(例如小职员散尽家财、昼夜不分地出外公干,给所有朋友打电话造成滋扰;博士欲以巨款购买计算机,更为此对年老母亲动武。我们也必须承认,「隐藏」大概是所有人类表述皆具的特性之一),但是医生以纯然的精神学知识,应对病人的各种质疑,将他们对封闭环境与机械化的生活状态对人可能造成的身心创伤、由「监护人」决定入院与出院是否合理、只以药物治理而忽略跟进每个病人的心理状况等问题,理解成病发过程中对诊断与治疗必然的抵抗心理使然。

一方隐藏了重要的信息扰乱判断,另一方则以自身非常坚固的标准压倒所有,在精神病院此异质空间之内,究竟所谓「可靠」、「合理」的界限在哪呢?除了理性/权威/正常对非理性/异常以外,能够有另一种互看、沟通的方式呢?

镜头是导演的幽灵。导演以自身作为媒介,观众得以透过导演的视线,探视这片封闭的境域,并且与院内的众人的目光相遇。审视的目光,从来难有所谓中立;作为一个纪录制作片者,马莉自觉于此。正如在拍摄《京生》时,马莉已表明不仅是为了记录上访村的苦难、不公、荒谬,拍摄时避免以猎奇目光呈现所谓的「不为人知」为观众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能只以勾起怜悯作为目标。在《囚》之中,医护人员、病人或病患的家属皆会尝试向马莉作提醒、征询意见、抱怨或让其作证,人物这些自然而言的反应正正提醒着观众,镜头的中介存在。然而这些向镜头搭话的举动带出的更重要的意义,是为了显明,镜头背后的导演是活生生的肉身存在,虽不露面,但是与窗口之内活动的人物同样有七情六欲;进入精神病院的举措不单是以冰冷的镜头机械介入,进行记录,更是肉身的介入,一个可以与之对话的人的进入、参与。纪录片并未要将窗口之内的物事人作为异质,以落实被摄人事「异常」的特性,镜头的功能在于,将这些已然落入隔离监禁罗网的精神病患回归为「常人」,与手持镜头的导演相同的「常人」,并且,并非只有拍摄者单向的审视。导演在精神病院内的位置,并非所谓「显微镜」的操作者的单向凝视与分析,是理性/权威对非理性(医生对病人)、受累者对肇事者(家属对病人)的凝视关系以外,提供另一种更温柔、更平等的互看方式,另一种对话方式的可能。

因而,所有的独白与自我表述,不再只是病理学当中的语言剖析,只是审视精神异常者心理的现象学方式;在这种新的互看关系之中,病人得以还原为独立的个体,述说自己的生命故事,作为完整的个人,而非只是茫茫「病例」的其中一个档案。

在导演的镜头之下,另一感人的情节是,当院方依赖药物作为疗程的同时,病人与病人之间的通过个人经历的分享互相开解、叮嘱,这种「疯狂」对「疯狂」的臆语,有时反而更为细致温暖地供予安抚,让人恢复平静:旧的病患教同房新入院的小伙子调整、放松自己的动作,宽容地对待自己;让医生束手无措的僵直症患者,在另一个病人的照顾下忍俊不禁,并且喝下了一直拒接饮用的牛奶;精神分裂患者互相讨论着自己听到的声音,最后得出风趣而奇幻的结论:「其实我们是外星人吧」;被送进病院的前副局长与经历文革的老人,在论诗的过程中惺惺相惜。因为精神疾病的标签而被驱逐至社会之外的众人,反而在边陲的位置,在另一套更为严格与直接的制度之下,辩证地得到任意言说欲望与臆想的空间;而向同伴分享自身故事并且为其他患者作出安慰、提供照顾的过程,模糊医患壁垒分明的界限,同时又可以说是「觅得知音」的奇妙过程。

「常态」惯常把持「心智疾病对社会稳定运作的影响」这样的观看方式,一种由「社会/日常」向「病态」的单看凝视;《囚》向观众所呈现的,是我们刻板印象以外,如同导演所言,「我希望观者看到的精神分裂患者不再停留于这样的形象:服药后僵硬的身躯,呆板的行为,患病时谵狂的话语和暴戾的身姿。他们将回归常人,一个患有精神类疾病的常人。他们会因为疾病陷于癫狂,但这癫狂是荒诞的社会骚动的投射。因为无法根治,他们或许将终身陷于其中,被反复折磨。他们找不到出路解放自己,也退不回原路明哲保身」。

如同观看「囚」字的方式:未观看电影之前,或许会猜测这是病人们在精神病院之中的形象写照──被隔离于四方之中,手脚被强制捆绑;只有在看毕电影后,方能明白,使围墙众人不看重负、匍匐在地的,是骚动而快速变动的社会,不断施加于个人之上的焦虑。呈现(或观看)精神病患生活的目标,除了满足「猎奇」眼光,在引起「关怀」与「同情」以外,对马莉(对作为观众的我们亦然)而言更重要的是,归还窗口中人「常人」的位置,有观看日常「风景」、言说日常的想望──这正是《囚》中呈现的,难能可贵的互看方式。

(来源:映画手民 http://www.cinezen.hk/?p=7569 2017-5-2)
(责任编辑:民生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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